第86章
  三个月后,庄晓忽然夜半起乩,满头湿汗,那仿佛会吃人的床帏可以拨开了,庄晓跳下床,发现这是他家,他和纪复森在太平山顶的家。往外的门窗都封死,庄晓一整夜在别墅中赤脚奔跑,敲门,找纪复森,家中空无一人。正当他心灰意冷之时,他听见好像地下室方向传来纪复森的声音,喊庄晓名字。庄晓的大脑混乱非常,跌跌撞撞推门下去寻人。一层,二层,五层,十层。庄晓在楼梯上气竭,一停下却更加害怕。那声音又好像在头顶上响起了,庄晓不敢再往下,遂上楼,一层,二层,五层,十层,还是没有尽头。庄晓不信命,往上继续爬,爬至精神恍惚,纪复森拍打他的脸,给他擦汗,叫醒庄晓,原来他在做梦。庄晓醒来后觉得身体非常非常劳累,纪复森接水喂他,让他抬臂,给庄晓换一身干睡衣。
  庄晓,你听我讲。
  什么?
  我讲了以后,你不要惊讶,也不要生气,更不要伤身。
  你到底要讲什么?
  有东西在你身体里。
  东西?什么东西?
  会让你发梦的东西。它没有那么坏,只是让你发梦而已。
  是你做的吗?到底是什么东西?是家里有什么受诅咒的藏品吗?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
  不是。你先好好睡觉。白天我带你去医院。
  纪复森,你等等。为什么去医院?我生病了吗?
  不是生病。这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在医院里,庄晓痴痴地盯B超屏幕。医生说,看看这里,一个胎囊,但是有两个胎芽、胎心。纪先生,恭喜你,双胞胎,好福气啊。男人生仔很稀奇哦,你要好好待你老婆。纪复森第一次露出幸福而餍足的表情,庄晓好疑惑,到了家还觉得这不是真的。
  肚子里的双胞胎让庄晓无法好好休息,过去混沌的噩梦变得清晰而真实。起乩,意为有灵上身。庄晓在梦里时常有被操控之感。很快他就发现,往地下深入的无尽阶梯其实有尽头,有一次他在那里找到一扇铁门,推开来,发现一片新天地。那好像是一片朦胧而诡谲的户外,天空是亮紫色的,巨大的星球、中号的星球、渺小的星球同时悬挂在紫色云海里,像某种艺术景观。也有往向上的楼梯走的时候。向上的楼梯通往一片人声鼎沸的土地,很长一段时间内,庄晓都以为自己见到的那些人只是自己的臆想,无法猜出那些人其实是旧神的囚徒。
  除此之外,庄晓开始读纪复森的藏书。一些书在他眼中好像闪烁着异光,就算要爬十多级活动台阶站在半空中,他也要取下来,厚厚一本夹在臂弯里,再扶着台阶下去。明明家里有书墙,明明港岛多湿热,可怀孕至中期,庄晓时常觉得浑身发冷,遂点燃书墙对侧的壁炉。壁炉前放一张躺椅,庄晓就着壁炉火光念书。说是在念,其实是乱猜、做白日梦。书上的文字是英文字母的组合,但并非任何一种欧陆或美洲语言。翻过一页,庄晓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不可名状的形象。今天是狮头女子,明天是瘦高异人,后天是鱼面家族。有时庄晓会打开电脑,记录一下这些白日梦,可每次重新打开都找不到这些文件,庄晓一边怀疑自己是做梦太深,一边又怀疑这是纪复森删他文档。
  现在想来,纪复森的态度本就奇怪到应当响警钟,可那时几千上万个奇怪信号闪过去了,庄晓也没有发现。大脑出现问题了,器质性的,精神性的,都有,直到现在也没好。纪复森说做梦没关系的,做收藏家的老婆就是这样子,怀孕正是虚弱,一定要原谅自己的疯癫。我一直在这里。庄晓想去烧香,纪复森也陪他去,甚至庄晓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身材的异样,纪复森就打点庙公,大半夜开门专门迎他们进去。一拜,两拜,三拜。没有任何用。
  庄晓对施霜景说:“我过去一直在想,为什么是我?后面我才发现,是不是我都没关系,不要紧。”
  施霜景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如此疑问,施霜景也曾有过,不,直到现在他也疑惑同样的问题。
  “我是疯得最晚的人。以前那些人,第一天、第十天、第三十天就疯了、自杀了。我给纪复森当了一年的床伴,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我甚至还成功受孕。我只是‘部分’特殊。我不知道他以前有没有成功过,我也不想知道。但人类的潜力是无穷的,只要他试过足够多的人,我就不是特殊。他知道这一点,所以他这样对我。他如果真心,一百年总等得起,等我死都还要不了一百年,同他在一起,我活到四十岁都算长命。他连做戏都不乐得做。他浪费我的生命,浪费我小孩的生命。因为我是很轻贱的人,是我活该。我贪财、贪色、贪玩,白日做梦,当初只剩下身体好,怎么折腾都没关系。是我先求了我不该求的,还允许自己天真。为什么不是我?我不是不疯,我只是又贪又嗔又痴,毒得很坚持。”
  聊至此处,罗爱曜已从客厅踱进房间,要带施霜景走。施霜景本能地拒绝,他说他要听。庄晓的经历于施霜景来说是某种可能性极大的预言。他要听。他必须要听。
  庄晓说,那就明天再来吧。
  第二天,施霜景准时来敲门。庄晓接他进来,他正在教庄理安用刀叉,吃酒店送来的早餐。
  “听了你的事,我很害怕。”施霜景如此坦诚。
  “所以我才说给你听。”
  “我们只是人类。他们为什么不去找和他们一样的存在?”
  “好问题。因为我们人类好控制,有妄想,脆弱,还愿意牺牲。它们或许已经没有同族了,也或许和同族只有相残的关系。当它们选择以人类的姿态降临,就会体验人类的一切。只有我们人类把生殖看作是某种神迹降临。我曾经见过其他调查者的笔记,异神光临过的母牛会将自己的腹部撞在尖锐的石头上,决不允许这等污秽经由自己的产道来到这世上。动物不会因为爱而生殖。”
  只有人类受骗。一个预先埋伏的骗局究竟要布置到几时才算完成,骗局的发动时机又可以是受骗者能推测的吗?怀疑一经出现,就再也回不到过去不曾怀疑的阶段。
  庄理安的手没有力气,握不住刀叉。庄晓教他过后,并不帮他的忙,任由庄理安的刀叉一次次落在桌上,再颤抖着手重新握住。三次举叉,只有一次顺利将圣女果送入嘴里。圣女果迸溅的汁液滴在桌上,施霜景顺手擦了。庄理安是人类与怪物的混血。为什么施霜景见到他却只想流泪?
  “我有什么能帮忙的吗?”施霜景问道。
  “纪复森在你的家里留下风洞,说不定他打过你的主意。可为什么是现在才找上你呢?或许他也想收割佛子,或许是你在遇见佛子之后才符合他的要求。你们都可以是他的目标。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们对上纪复森,哪边会赢。我太累了。”
  施霜景泛起一阵恶寒。忽然他想起昨天故事里一个遗落的细节,庄晓说这些经历时一点不避讳庄理安,施霜景遂问:“不是双胞胎吗?庄理安还有兄弟姐妹?”
  “已经死了。”
  叉子再次落桌。庄晓接过庄理安的刀叉,切下一块华夫饼,喂给庄理安。
  他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孩子啊。原本应该还有一个的。施霜景惊诧之余,还有些替代性的心疼。
  “有时祂们玩弄生育,可祂们并不想要后代。”
  庄晓昨日没有一口气说完这一故事,是因为他一想起也疼痛难忍。调整一晚,决定还是要说。这与神或是与人无关。人不能这样天真而不顾后果地活,否则最惨痛的结局一定如影随形。
  第76章 旧日幸存者篇(二十八)
  *你们拿去吃吧!这是我的身体。
  ——玛窦福音26:26/《玫瑰经》光明五端
  “那年冬天,港岛气温创最低值,晚上最冷的时候竟然低过零度,街上冻死人。我在家里烧壁炉,佣人三天来打扫一回,后来我也不希望有人上门打扰我了,就全部自己来。我的活动范围很小,只有卧室、厨房和客厅而已,打扫没有那么难。我变得很害怕声音,也畏光。整夜整夜做梦让我心力交瘁,明明是怀双胞胎,体重掉了三十磅,瘦得像骷髅。看书看到最后,我总是情不自禁流下眼泪,很难过,像在读好多好多遗书。不用打扫转移注意力的话就会被这些痛苦的声音和画面带走。纪复森时常不在家。其实他在家也没有用,我每天都很恍惚,不关心他在或者不在。换句话说,我从来没有觉得他真正离开过。我分不清楚他的声音是幻听还是真实,除非他走到我身前,要我陪他。就算看到他又怎么样?也可能是幻觉。很多次我以为他在家,可一转眼他又不在了。逃出去,外面又冷,我又是个怪胎,怀孕的男人,我要怎么逃。后来就连产检都在家做。纪复森说,担心的话就在家里生好了,一切都会准备好。我觉得麻烦。我只想快点让小孩出生,我不想再做怪胎了。我害怕。我那时还以为自己是抑郁。
  “很快,那一天还是到来了。来接生的医生不是替我做产检的医生,护士也全不是眼熟的护士。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我和纪复森定好,我要做剖腹产,毕竟我是男人,我没有产道,顺产的话要怎么生?医生护士来布置的前几天,纪复森陪我熟悉这一切,流程怎样,医生要做什么,护士要做什么,上什么样的麻醉……疼痛到来的那天,护士教我呼吸的办法,我体内的不是子【隔离】宫,但她还是说宫缩,让我数宫缩的次数。那天岛上挂八号风球,冬天哪里来这么猛烈的热带气旋,而且近岸了还有那么大威力?产房设置在二楼,他们拉上窗帘,劲风捶玻璃,我们家都是大扇大扇的玻璃窗户,我害怕在我生产的时候玻璃就爆掉,纪复森在的话,他应该要想想办法。可是纪复森不在。那天纪复森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