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抬脚进,很快,又抬脚退回来。
  退回来时哑巴的头还没摇完。
  陈诩沉默地盯着人看了至少有五秒。
  他心里突然冒出个芽。陈诩缓慢抬手,手指朝向自己,幅度不大地往内勾了下。
  声音很轻很温柔,全然没有刚才的暴躁,说出的话却一点也不温柔:“你敢过来我就揍死你。”
  哑巴一动不动。
  陈诩收回了手。他肩膀泄下去,了然又无奈地说:“行了,你过来吧,刚逗你呢。”
  他盯着那哑巴,下一秒。
  对方动了。哑巴真的过来了。
  陈诩笑眯眯地弯起眼,一幅非常平易近人的模样。
  那人走到自己旁边,进了大门。
  门关了上,又落了锁。
  院里有盏灯,不算亮。这片隔音很差,哪家喊孩子吃饭写作业,从窗户飘出的饭菜味,都在这方水泥灰的天地里混杂交织着。
  陈诩看了哑巴几眼,对方应该比他年纪要小。陈诩二十四,哑巴看着顶多二十出头。
  个儿倒是真比自己高。陈诩一米八一,哑巴得有一米八五八六了。
  浑小子。
  他想起洗澡时自己腿根那两摊手指掐出来的红印,抬手咬牙切齿地兜头拍了哑巴两巴掌。
  榨菜又一次飞出去:“我揍死你,这踏马不是听得见?装,你倒是能挺装啊。啊?”
  手腕累,陈诩仰脖子长叹。半晌,又抬眼瞧向了哑巴。
  也不知道哪家的小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刚从煤窝里爬出来,看模样倒是挺可怜。
  估计在外受过不少欺负,赖别人家不走,看着也不像自个儿有家的样。
  陈诩盯着哑巴遮眼的碎发看了会,半分钟后他妥协般咂了下嘴。
  鬼使神差地再次抬起手。他原意是给那不成样的头发拨一拨,把眼睛跟额头露出来。
  结果哑巴张嘴一口咬在了他的小臂上。
  陈诩“啊”了一声,立刻将胳膊夺回来,然而被咬处已是个发红的牙印。
  咬得不深,疼倒没多疼。对方很快松口。
  “你真属狗啊,我草。”陈诩的火又立刻冒了出来。
  虽然不想承认,但此时自己竟有些被误解的委屈,又从中莫名感到出奇的愤怒。
  委屈压过愤怒,陈诩指自己鼻头:“你咬我啊?我你也咬?”
  哑巴朝后退了一步,双手防备状抬起,挡在身前。
  “是我救了你!”陈诩一看更气了,捂着牙印龇牙咧嘴:“你简直好赖不分,刚刚要不是我……你!”
  他噎了下。
  滔天愤怒的陈诩:“反正你给我搞搞清楚!没良心的东西,给我滚出去!”
  哑巴没滚,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看,又变成了聋子。
  陈诩明白了。这人对于自己不想听的话那就是直接无视,不是装,就是纯粹懒得搭理。
  大概是天实在太热,大概是天台上他根本不知道偏离到何处的小锅子——那已经不再有任何用处。
  又或许是这孤寂的夜色一次次淹没他,从头到脚,连着口鼻。
  连这句“救”都不够纯粹。
  陈诩连推带搡地把哑巴按进家,手带脾气地往墙上拍。
  “啪!”灯亮了。他大嗓门地喊:“看吧,看吧,这就是我家——一贫如洗,一无所有,连还能听个响的电视都让我给卖了。”
  “卖一百八十块,五张票子,够我再活几天。活完这几天,再考虑怎么活下面的几天——”
  “看完了吗,你非得赖我这干嘛你说?我那会就是纯无聊,你别多想,我这人烂得像坨泥,没素质没理想。混吃等死,就是这样。”
  哑巴看了一圈家,最后看他。
  陈诩人坐到沙发上,浑身没什么力气。
  这鬼天气稍微动动都一身汗,电风扇吱呀呀转着,他从烟盒里倒出一根烟,含进嘴里,点燃了。
  他一口一口抽完那支烟,不大的房间里烟雾缭绕。
  哑巴一直站在门边。
  两人沉默着维持这样的姿势许久,久到陈诩也不知道到底有多久。
  他已察不出饥饿。他的饮食习惯差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一天有时就吃一顿饭,想起来吃,想不起来就睡。
  直到门那边那团野草似的鸡窝头动了动,人影慢慢晃到了他身边。
  一只手伸过来。挺结实的一只手,脸脏,手倒是干净。
  陈诩低头,一张钞票。
  他看了那张钱好一会,才说:“我这不是饭店,给钱我也没东西给你吃。你也看到了,菜全洒了。只有榨菜,在外面,我还没捡。”
  五十还是递着。
  陈诩叹了口气。他无神地看着发黄的天花板,看吸顶灯里积攒的昆虫尸/体,想到了茶几上扔的那卷钱。
  “我的?”长睫覆下去,陈诩思考了会。
  被烟草浸润过的喉咙有些哑:“你就是为了还我钱。”
  这次,哑巴很慢地点了下头。
  出租屋是老式院落房,一二楼各两间。陈诩在这条巷子连头带尾住了两年整。
  往前再数俩月,这小楼里还不是只有他一人。
  一楼对面住着个陪孙女备战高考的老奶奶。孙女勤奋好学,文静内敛,奶奶说话温柔,做菜好吃,陈诩多次想搬走,临了还是没走成。
  二楼除了久不在家的许丽丽,还住个手有残疾的中年大叔。大叔个头不高,沉默寡言,没有参加工作,吃残疾人补贴生活,五月底回了老家,房退了,应该不会再回来。
  一场台风过境,陈诩决定卖掉陪自己周转了好几个出租屋的电视机。他惯会做蒲公英,就再做一次蒲公英。
  陈诩手里攥着地上捡回来的三包榨菜,绕过门口的哑巴,进家。
  冒蓝光的小屏上闪着几个小数字,07:23。
  07:31,陈诩打开保温七个多小时的电饭锅,弯腰从下面那个矮柜里叮呤当啷地翻拾半天,接着是流水声。
  声音停止,陈诩过来了。人没抬头,在茶几前坐下。
  小方凳被长腿往前踢了脚,膝盖处伤口结了粉痂。桌上两个碗。
  “吃饭。”他说。
  第3章 蚂蚁
  陈诩是个话很多的人。
  从小谁见到他第一句话都是话唠,第二句话是漂亮。皮肤白眼睛亮,嘴巴红润鼻梁高,挑了父母最满意的地方长。
  话捞到小陈诩对着地上的蚂蚁都能聊一下午。
  “你朋友搬吃的回来了,腾个位置让他进屋呀。哎呀这搬得啥呀,搬了根小木棍谁能吃呀?”
  “走了,陈诩。”大人喊他。
  小陈诩拍拍手心捏碎了的饼干渣,从地上爬起来:“来了!我看到了好多蚂蚁,得有十几只呢!或者二十多只,蚂蚁在动,我数不太好。”
  “裤子脏死了,蚂蚁有什么好看的?”
  “它们在搬家!像人一样,像我们一样,从这里搬到那里,从那里搬到这里——”
  陈诩的筷子停下来,他突然抬头,环视一周。
  什么都没有,几平米的客厅里除了他就只有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啪“地一声响,筷子掼在桌面上。
  陈诩手指着哑巴:"让你吃就吃,吃完滚,我陈诩这辈子不欠谁的人情。"
  哑巴瞪着他看,就是不动筷。
  陈诩感觉心里堵得慌,没胃口。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走两步又绕回去,对着哑巴的小凳抬腿就是一脚:“爱吃不吃。”
  踢完出门,人站在小院里吹风。
  头顶咕噜噜滚下来只鞋,险些砸到他。许丽丽的,晒在窗台上。
  粉色女士运动鞋,右脚。
  陈诩盯着看了会,之后弯腰捡起来,抡胳膊朝楼上扔。
  鞋在开了一半的窗框上弹了下,撞进家。
  屋里轻响,他倏地回头。
  陈诩拆了两包榨菜。
  他抬眼打量对面扒饭的哑巴。头乱得像草,吃东西倒是斯文,还知道先去洗个手。
  他不清楚这人的来历,过往,年龄,甚至不知道这人叫什么名儿,除了哑,智力有没有缺陷,对未来有什么打算。
  一无所知。但老实说陈诩对自己的未来都没有什么打算,不是所有人都对自己的人生有所期待。
  不过也不重要。
  他帮哑巴踹一脚吸引火力,哑巴背他从人堆里跑出来,他打哑巴几巴掌,哑巴掐红他的大腿根。
  哑巴还钱,他给哑巴顿饭吃,干干净净地两清。
  两人就着榨菜吃了碗白米饭。
  “碗放那吧,”陈诩对着风扇说话,声音被吹得发颤:“出去时把门带上。”
  哑巴不动。耳朵又听不见了。
  “怎么,你还想赖我这啊?”陈诩态度很坚决,坐直了:“想挺美,没得商量。”
  哑巴端正坐在小方凳上,吸顶灯的光落下来,倒显得挺——
  陈诩声音大了些,听起来略尖锐:“你以为我是什么好人吗?我没那么好心我告诉你,给你一顿饭吃是因为我饭煮得多,倒了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