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办?我爹是奸臣! 第76节
  郭恒后脚从外面回来,匆匆进屋,见平安安然无恙地坐在那写字,缓缓松一口气。
  “二师祖,您在找刚刚那个大叔吗?”平安道:“他已经走了。”
  郭恒面色略有些紧张,又仔细问他们聊了什么。
  平安一字一句地复述出来,自动省略了给人家出主意的几句,郭恒显然又松了一口气:“没事,字写完了吗?”
  平安心虚地笑道:“没写完,跟人聊天耽误了时间。”
  郭恒不知在想什么,破天荒的没训他。
  “但是我已经猜出刚刚那个人的身份了。”平安道:“敢随意进出您的签押房,随意拿取文稿,却不敢乱吃旁人给的东西……”
  郭恒转身亲自去关门。
  “一定是内阁首辅!”
  郭恒顿在那里,无声叹气,又将大门敞开。
  平安只当他是默认了,毕竟敢与天官平起平坐的,只有内阁首辅了吧。
  ……
  平安觉得自己又聪明了不少。
  回去的路上对老爹说:“内阁首辅长得像个将军,高高大大很精神,而且平易近人,看着就面善,可惜他家里很乱,比咱家以前还乱,族人下人都不听话……”
  陈琰想到明年即将致仕的七十九岁清瘦矮小的向以治家严明著称的林阁老——这孩子又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了。
  可惜他时常胡说八道,陈琰也时常懒得跟他解释。
  郭恒后来觐见奏对之后,特意问过大太监吴用:“那日陛下微服去翰林院是……”
  吴用轻声道:“那日是晋王的忌日。”
  郭恒恍然大悟,晋王是陛下已故的长子,其实只是追封,当年先皇考教皇孙学问,翰林院存有皇孙们年少时做过的文章,所以陛下应当是去缅怀长子的。
  “那孩子没有冲撞陛下吧?”郭恒问。
  吴用面色怪异:“您真谦虚,何止是冲撞啊,他朝陛下翻白眼,还说陛下情商低,咱虽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大抵不是什么好意思。”
  郭恒额头见汗。
  好在吴用又道:“不过陛下在回来的路上说,晋王小的时候也这样灵气十足,后来晋王病逝,已诊出孕息的王妃也随之而去,若非如此,他的孙儿也该这么大了。”
  郭恒闻言,心下唏嘘,璐王今年未及而立,已给皇帝生了四个孙女六个孙子,都不足以消弭失去长子嫡孙的痛。
  ……
  六科设在皇宫西南角的归集门内,与东南角的内阁遥遥相对,足见权位之重。
  十月底,又下了一场冬雨,残叶遍地,紫禁城开始显露萧瑟。
  六科给事中们接到圣旨,命他们自察自省,自述功过,具表陈奏,同样接到旨意的还有都察院十三道的御史。
  灵敏的给事中们立刻察觉不对——皇帝恐怕要在京察之前先整治科道。
  所谓科道,既六科给事中与都察院十三道御史的总称,都是具有纠察之权的言官。
  好在是让他们自陈功过,大抵只是走走过场,意在震慑。
  这些“骂神”喷人的时候极尽刻薄之能事,可标榜起自己来毫不吝啬溢美之词,自比触龙,自比魏征,各个都是公忠体国、刚正不阿、直言敢谏的诤臣。
  皇帝连夜将两百多份奏疏看完,被他们慷慨激昂的陈词弄失眠了,次日又下了第二道旨意。
  “近来灾异频仍,多因科道政事不调,假公营私,听信力风,滥受词讼,致伤和气。速令锦衣卫密访来奏。”
  十三道御史还好,他们多在外地巡察,天高皇帝远,不过是陪绑的。
  六科的“骂神”们却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办公,接到旨意时汗毛都竖起来了。
  天灾异象频仍,都怪他们不好好干活?堂堂一国之君,怎么还学会抢词了?
  “怎可让厂卫来察言官。”吏科都给事中梁华拍案而起:“召集六科速来明德厅议事,本官要封驳这道旨意!”
  左给事中尚存一丝理智:“锦衣卫监察百官,是太祖时就定下的规矩,何况这道圣旨不是下给外廷的,是下给锦衣卫的,咱们无权封驳。”
  被愤怒和恐惧冲昏头脑的梁华这才冷静下来,想到国初时的锦衣卫,他感到汗毛倒竖。
  东厂的丁盛已被他们弹劾伏法,也如愿换上忠厚和气的大太监冯春做主,可锦衣卫不一样。
  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罗纶,曾把皇帝从死人堆里背出来过,那是过命的交情,且罗纶为人谨慎有城府,根本不是丁盛可比的。
  念及此,他看一眼门外高高的飞檐,想象着一个锦衣卫探子从天而降,以左脚先迈进衙门的罪名把他打入阴暗腐浊的诏狱。
  文死谏,武死战,他们这些人不怕廷杖下狱,怕的是没机会开口就被廷杖下狱,死的不明不白,连个直名都剩不下。
  ……
  翰林院,郭恒的签押房中。
  平安看着眼前的老爹和二师祖,一派审贼的架势。
  “干嘛?”平安抗议道:“我功课都做完了。”
  “我看你是功课太少了。”陈琰道:“你当日到底跟那位说了什么?”
  “哪位?”平安想了想:“那个大叔呀……我让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好好整治一下家里人。”
  陈琰扶额,郭恒闭眼。
  “我说错话了吗?”平安问。
  郭恒叹气,陈琰摇头。
  “罢了,童言无忌。”郭恒一路出门,吩咐小吏:“备车进宫。”
  ……
  皇帝与郭恒一样,对明年京察之后的乱象早已预见,想提前约束六科,争取避免这些毫无意义的争端。
  可看着锦衣卫的来报,皇帝不知该怒还是该笑。
  “怎么连‘随地吐痰’都报上来了?”他问。
  罗纶躬身应答:“实在是查无可查,这些人太廉洁了,除了几个家境尚可的,其余人里衣都满是补丁,得靠女眷纺织贴补家用,尤其是梁华家中,妻子早丧,只余年迈的老人和孩子,这才刚入冬,俸禄未发没钱添置冬衣,孩子已经两手冻疮,臣……派去的人还给他们留了二两银子……”
  “……”
  锦衣卫监察官员,反而给人家送钱,这可真是亘古未闻之事。
  皇帝心中五味杂陈,按理说听闻这种事,应该要写信抚慰几句,再赏赐一些过冬衣物。
  可他已经掌握了这些人的底层逻辑,他们只会在感恩之余,结草衔环,以更猛烈的炮火表达他们的忠心,根本不会在意自己和家人的死活,毕竟在他们心中,“致吾君于尧舜”才是报答君恩的最佳途径。
  皇帝微微一叹:“看来郭恒说的一点没错,这些憨直的愣头青根本不会被收买,只会被引导。”
  “臣去查,是谁在引导他们。”罗纶道。
  “这还用查么,内阁的几位阁老,有一个算一个。”皇帝道:“坊间都在传‘纸糊的内阁’、‘泥塑的六部’,朕看他们是误会了,这些人争权夺利都是好手。”
  ……
  皇帝提拔郭恒,不仅因为郭恒曾在他的驻地宣城任过知府,还因他忠直、实干、又有才能,这样的人才不可多得,不该牺牲在毫无意义的斗争之中。
  谁知郭恒觐见,却极力阻止他打压六科、闭塞言路。
  毕竟他们并非一无是处,皇帝初登大位之时,处置了许多先皇遗留的寄生虫,都是这些言官纠举弹劾出来的,等到能收拾的都收拾干净了,国事依旧蜩螗,他们才开始像没头苍蝇似的乱冲乱撞的。
  皇帝沉默良久,才道:“卿言之有理,既如此,就在京察上多下文章吧。”
  郭恒恭请示下。
  皇帝只说了十二个字:“以逆子治逆子,以奸臣惩奸臣。”
  郭恒头一次觉得自己这进士脑子不太够用。
  于是他呼来一位状元,帮他一起咂摸这十二个字的要领。
  陈琰只愣了一瞬,便不太慈祥地朝院子里喊:“陈平安!”
  第72章 我爹不让我跟您说话。……
  临近年底,陈琰手头的修史工作被旁人接替,常被召进宫中拟诏讲经,很多同僚已经提前恭贺他了,明年京察之后必然要高升的。
  草拟诏敕本是翰林修撰的职责所在,陈琰素来沉稳,进出奏对,举止端凝,从未行差踏错,因此他想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要以这种问题为难于他。
  太监拿给他的奏疏,他都不敢称作是“奏疏”,严格来说,是内阁次辅姚元锡对皇帝夫妻生活的指导意见。
  其实这些奏疏已经留中一年多了,只是姚元锡党羽甚多,担心牵连太广影响朝廷运行而已。
  同样的奏疏六科也有几份,但尺度小一些,都是嫌皇帝子嗣单薄,上本请纳良籍民女充盈后宫的提议,人到中年只有两子一女实在太少了,希望陛下为了列祖列宗和江山社稷辛勤耕耘,衍嗣绵延。
  陈琰不知道的是,这个问题,要不是涉及太多限制级成人文学,兴许就拿来问他儿子了。
  但陈琰知道这是要秋后算账的意思,皇帝下定决心对内阁动手了。
  这个问题难就难在,臣子谏言皇帝多生子嗣十分常见,也是出于社稷稳固考虑,若皇帝看谁不顺眼,陈琰便喊打喊杀,与佞幸之臣也没什么区别了。
  凝思片刻,陈琰道:“臣听闻太祖年间,曾当朝宣读臣工奏疏,咨议群臣,只是后来废中书省而设内阁,便先由通政司发往内阁票拟了。”
  皇帝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朗声而笑:“朕竟不知,老成持重的陈状元也有如此巧思。”
  陈琰:“……”
  为什么要说“也”?
  次日临朝,司礼监掌印太监吴用,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用尖刻而极富穿透力的声音朗读姚元锡的奏疏。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闺房之乐,夫妻之欢,即可却病,亦能广嗣,又能还精补脑,此古人所以倡导此行也……”
  姚阁老以“过来人”的身份向陛下传授房中之术,谁知一个敢写,一个敢读,声音穿过大殿,绕梁三周,跃过汉白玉雕砌的丹陛,回荡在宽阔的殿前广场上,素日扛着金瓜威风凛凛的大汉将军都不由皱眉。
  什么虎狼之词……
  身穿各色朝服整齐站班的臣工,此时神色各异,相互侧目,又尴尬地数着地上磨石对缝的金砖。
  这样的奏疏,姚阁老写了一筐,一本一本的念过去,足足念了两个时辰,念到最后,太监的声音都变得粗陈沙哑了,要不是乾清宫的金砖质量好,都要被百官的靴子碾成蜂窝煤了。
  好不容易等到所有奏疏都读完,皇帝还要令诸臣讨论,这对于一群穿着衣裳的理学子弟来说,又是一轮新的折磨,硬着头皮发言,恨不能把姚阁老扔进金水河里。
  姚元锡面如死灰,几要昏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