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崔含真活不成了。
  众人意识到这一点,不觉越发痛心。
  但是没有人能指责薛鸣玉什么。
  就在前些日子几人从陵山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凌太虚便暗暗提点过他们——崔含真这个蛊没指望了,或早或晚就是要死的。倘若蛊发,千万不必心存不忍。
  只是话虽如此,可真要他们杀崔含真,却一个个都心慈手软起来。最后反倒逼得崔含真的弟子亲自动手除了这个隐患。
  “这实在是……”
  几人叹着气,不忍再看,只去把深渊的封印一遍遍巩固。
  “他们都在为你难过,”薛鸣玉注视着崔含真,说,“你要死了。”
  崔含真慢慢收回投向远处的视线,有气无力地微笑着对她说:“你似乎一点也不难过。为什么?我以为,我们怎么也算得上是半个朋友。你不为朋友的死而难过吗?”
  “我们是朋友吗?”薛鸣玉告诉他,“我以为只是师徒。”
  “那你有把我当做师尊吗?”他淡淡地反问。
  “没有。”薛鸣玉直白地承认。
  崔含真:“确实没有。否则,你怎么会藏了许多事都不告诉我?”
  说着他突然用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剑,而后凝视着这剑说道:“有剑魂的剑是不同的,一望即知。但剑魂,却是要合适的灵魂才能炼成。最好就是铸剑师的魂魄。”
  “你这里关着的,又是谁?”他问。
  薛鸣玉没有躲避他的眼神,反问他:“你以为是谁?”
  崔含真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渐渐垂下目光,低声叹道:“是山楹。”
  “有些事,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巧合,三次四次就绝不是巧合。他们的死……都是你……是不是?”他轻声问道,“或许就连我,也不是偶然。”
  薛鸣玉:“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没什么不同,”他缓缓摇头,低声说,“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而已。”
  崔含真说这话时蓦地记起她小时候,当时他带着萧青雨躲进她们家,她还那么小的年纪,却已经能镇定自若地要把他们赶出去,自生自灭。
  她其实一直是这样的性情,从来没有变过。只是他被她曾经的掩饰与示弱蒙蔽了。
  但即使这样想着,他却丝毫没有被背叛的痛楚与怅恨。
  崔含真只是无可奈何地望着她,斟酌了良久才道:“不要变成下一个屠善。”
  “无论谁对谁错,站在多数人对面的那一个,总是活不长的。”
  他慢慢沿着剑柄握住了她的手,“而你要活得久一点,才对得起你自己。你能走到如今,真是很不容易的。”
  费劲地喘着气把这句话说完,崔含真就示意那边远远避开她们,为他留下临终遗言腾出地方的同门靠过来。
  然后不再看薛鸣玉,只对他们断断续续说道:“将来我不在,能替我的,唯有鸣玉。”
  “……荒云的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说不定还能赶上。”终于有长老忍不住黯然神伤地劝道。
  崔含真摇头,沉静地说:“蛊虫已与我心脉相连,蛊虫既死,我万不可能存活。生死有命,不必再白费心思,免得空欢喜一场。你们只管记着我说的话——”
  “其一,杀了屠善;其二……”
  他停下来,捂着心口痛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还是长老赶忙接话道:“我明白,我都明白。你要鸣玉接了你的位置。但她还年轻,恐怕不能服众。只是你放心,有我们帮忙照应,再有鸣玉这回及时阻拦你,想来这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我一定答应你。”
  长老又要薛鸣玉也应和几句。
  可崔含真却挥手作罢,他摸索着扣住薛鸣玉的手,而后握在剑柄上,蓦地将剑自心口猛然拔出。血溅了两人半张脸,崔含真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力气也渐渐在抽离。
  他几乎用尽全身最大的力气死死攥住了薛鸣玉的衣袖,然后重复道:“我刚才叮嘱你的,切记,切——”
  崔含真突然沉沉吐出一口气,连最后一个字都没说完就双眼无神地倒下了。
  薛鸣玉忽然感到袖子一轻,便见他终于疲倦地阖上眼。只是他死了,眉心却还用力蹙着,似乎有许多未尽的事与挂念的人让他割舍不下。
  风蓦地吹落一片树叶,静悄悄落在他身上。
  她轻轻为他拈去,然后想了想,捻起自己宽大的袍袖一点一点为他抹净脸上、脖子上溅到的乌血。血干涸得很快,他才一断气,皮肤甚至还有点温热,但血痕却已经斑斑凝固在他脸庞。
  平白破坏了他原本的清俊。
  尽管他从不像山楹表现得那样明显,薛鸣玉却记得他其实很喜洁。从前他教自己术法,她练得出了岔子,有时把两个人都弄得乱七八糟,也都是他耐下性子替两人重新打理干净的。
  薛鸣玉忍不住用力搓了他脸上的血痕,却只是把他的皮肤磨红。
  于是不禁小声对他说:“对不起。”
  她一开始真没有想过要杀他的。
  对不起。
  薛鸣玉掐诀径直把他恢复得洁净如初,而后默默起身走向一脸安慰地望向她的长老。“长老,我想把师尊埋在后山,好吗?他从前最喜欢呆在那里清修。”她问道。
  长老颔首道:“可。后山本就是为他保留的。他不在了,也不必就封存起来。往后就留给你罢。还有他的院子,里头大概有些手记,或许对你修炼也大有裨益。这之后,就都是你的了。”
  “你师尊的话你也听见了,从此你要勤于修炼,他若是在天有灵,定然会欣慰的。”
  “弟子明白。”
  “那就回去罢。”
  又是一声嗟叹,几人才带着崔含真的尸身返回翠微山。
  结果刚回山门不多时,众人还来不及为崔含真的死感到悲痛,就听闻苍梧山那边传来消息——屠善在与他们对峙时,突然接连口吐鲜血,有如神识受到重创一般。
  薛鸣玉算了下时辰,又看了一眼柳寒霄最后给她递信的时辰,估摸着大概是一前一后柳寒霄和崔含真两个人都死了。
  他们一死,分出一缕神魂寄生在他们体中蛊虫内的屠善无异于自断双臂。
  “桐州和沂州那边……”薛鸣玉突然想到什么。
  却听见一位报信的师姐安慰她道:“不要紧,那边有于大人坐镇。于大人虽是凡人,却与两州的妖和修士关系不浅。依屠善如今的境况,怕是连两州边界都难以突破,毋庸说入主其中。”
  “这回怎么也要除了她!不是她,含真也不会……”
  说着在场的人不觉纷纷掩面神伤。
  直到又一位报信的弟子急急飞身至前,那双眼睛竟直直望向了薛鸣玉,口中却道:“长老,瀛州那边传来消息。屠善已身负重伤,恐怕是活不过今日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屠善口口声声称说自己要见薛师妹。倘若薛师妹肯与她一见,她愿束手就擒;但如若见不到薛师妹,她宁可自爆神魂,也要拉瀛州无辜百姓同葬于此。”
  “岂有此理!”
  “不见!”与薛鸣玉一同从郦都回来的一位长老当即厉声回绝,并难掩惊怒,“她将将戕害了薛师侄的师尊,如今又强逼薛师侄亲去见她。定然是心怀不轨!”
  “我看也是,恐怕是含真一死,连累得她元气大伤,她这才心存报复之意。”
  “那……弟子可要回复瀛州那边,就说,薛师侄不便前去,请诸位自行决断?”报信的弟子低声询问道。
  于是众人又有些犹豫了。
  “万一她所言当真,该如何?瀛州各山门的弟子倒无妨,就怕百姓死伤无数。她又是个心狠手辣的,虽非君子,却也从无戏言。不得不慎重啊。”
  薛鸣玉待他们议论纷纷才突然开口。
  “诸位师长不必忧心,我去。”
  她顶着一众雪亮的目光,再次平静地重复了一遍:“屠善既然要见我,我自当前去与其会面。也省得殃及池鱼。”
  最要紧的是,她也很想亲眼看着她去死。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89章 八十九朵菟丝花
  ◎……◎
  薛鸣玉看见屠善的时候,她正孤身立于一座亭子之间,灰色的道袍被风吹得鼓起,愈发显得她身形消瘦。
  仿佛不是一个血肉捏成的人,而只是一堆嶙峋的骨头。
  还是把扎手的、生有尖刺的硬骨头。
  彼时薛鸣玉刚匆忙赶到山脚下,周身围绕着一群忧心忡忡的修士。她们一见她便用愧疚不已的目光望着她,仿佛是她们在逼她下油锅。
  薛鸣玉对她们轻轻摇了摇头,说不要紧。
  而后抬首远远望向山崖上那道灰白的影子——还是那么身骨峭拔,面皮绷得很紧,全然没有一点落败的狼狈与衰竭。她双手负于身后,忽然自山崖间居高临下投来一瞥。
  不偏不倚,恰好与薛鸣玉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