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或许这亩花田里种下了整个村子的人,他可以肆意流动在任意一人的身上。而这些村民只是他神魂的躯壳与容器罢了。
那个小丫头说,红河村是死的。
村子里遇见的每个人都不肯与她们深交,明里暗里只让她们快走。“这不是你们这种人该来的地方。”她们这种人?什么人?除了凡人与修士的区别,便只有死与生。
“鸣玉?”崔含真终于忍不住侧目看了她一眼。
他以为她还在犹豫,狠不下心来。
而那个地仙却忽然大笑着扭身自崔含真悍然的剑气下躲过,而后猝不及防跑到了另一株人面花身上。恰恰就是那个老妪。
于是李悬镜的那株花霎时恢复了原先的呆滞木楞,两只瞳孔都涣散失焦一般,乌黑的,像用墨汁点上去的两笔。
“你杀我?你真的敢吗?”他游刃有余地在花田中戏弄着崔含真,顽劣而又透着莫名的笃定,“我是不会死的,你杀不了我,但你会把这些可怜人的最后几缕残魂都摧毁。这是你乐见其成的吗?”
果然,随着他话音落下,崔含真的剑不可避免地慢了一拍。他的动作逐渐迟疑滞后,充斥着过分的克制与忌惮。
然后眼睁睁看见这个地仙飞扬的神采蓦地凝固。那抹张扬的笑意僵在脸上,像陶土烧制后凝成的假面。
不知何时,一场火在花田中沸腾起来,猝然升起的高温和滚烫的浓烟自一双脚下蔓延。
崔含真诧然回首,却见薛鸣玉格外冷静地观望着。她脸上没有一丝累赘的表情,这样的神色好似一下将他拉回到最初相识不久的场景,也是这样淡漠。
无论是眉毛,眼角,抑或是嘴唇,都是平直的一道线。
她什么都不用做,仅仅站在那里,炽烈的火焰便会为她吞噬一切。那双黑得纯粹的眼睛映着鲜红的火光,仿佛也有一簇小小的火焰在其中燃烧,但并不炽热滚烫,像开水那样沸腾。
却像她整个人一样,冰冷到了极点。
“你以为是李悬镜,我就不会杀了吗?”她冷眼看着他脸色骤变,不得不回到燕先生那具躯壳上。薛鸣玉漠然地笑了一下,“错了。”
“是他的话,我更要杀。”
……
死人就该老老实实地长眠于地下,诈尸除了给活着的人徒增烦扰,其实毫无用处。她不需要他活过来,尤其在她确实有那么些喜欢他的情况下。
丈夫最好就是死在他最年轻俊美的年龄,如此才能得到妻子最大的宽容和柔情。倘若是为妻子而死,那就更好不过。他会活成妻子心头一轮皎白的明月。
可假使中途复活,再柔美的月光也终会变成粗劣的窗纱。
毕竟死人永远是完美的,活人怎么争得过呢?
薛鸣玉并不觉得自己残忍冷酷,她真切地以为自己是在为李悬镜好。
他不是要她永远记住他最美丽的模样吗?他还总想占据她心里独一无二的位置,想要她“抬头看见月亮的时候就能想起他,想起和他看过的无数次月亮”。
那还是彻底死掉比较好,连最后的残魂都不要留下。
她没有看两人缠斗在一起的身影,而是看了最后一眼花田——李悬镜的那张脸就那样无辜茫然地在其中渐渐融化,被烧成一滩虚晃的影子。
就像下雨后月光落在水塘里总会反出银白的倒影。
……
“我的花田!”地仙终于笑不出来,一脸惨痛,“你可真是心狠,竟一株都不给我剩。”他灵气暴涨,一转之前悠游从容的姿态,恶狠狠地朝崔含真回击过去。
崔含真也不再留手,只想着点到为止,两人彻底打得不可开交,一招一式尽显咄咄逼人。
而就在这些惶恐的人面花中,薛鸣玉甚至看见*了据说中邪的小刘。分明那会儿刚见到,只是这个地仙在他额头抹了一把,他的魂魄就被切割出了一段,牵引栽种到此处。
这手段可真是防不胜防。
但是转念一想,这里竟不只有死人。
譬如那个小刘就确实还活着,只是缺少了一段魂魄,将来总容易撞见妖魔。像这样魂魄不稳的躯壳最得妖魔垂涎喜爱,因为它们有空可钻。
地仙试图抢救他的花田,却无奈发现,这不是寻常的火焰,他无法熄灭。于是越发气恼。
“将我逼上绝路,不就为了打听轮回道吗?”他眼中的温度骤降,“既如此,我便了却你的心愿。”
话音刚落,他眼睛飞快地接连眨动几下,一下与崔含真拉开数丈,而后大雾四起,刹那间将他身形湮没。在大雾彻底把村民也一同吞食前,薛鸣玉看见这些人的面孔渐渐溃烂,终于成了地上一滩烂泥。
竟是土捏的人。
*
大雾散去,村庄轰然倒塌。
像碎裂的琉璃,变成一片一片棱角分明的飞羽。这整个红河村果然只是一场虚假的幻境,自始至终只有地仙那一个活人。
薛鸣玉突然感到地动山摇,脚底忽地踏空,径自往后栽去。可不等她反应过来,崔含真迅速拉住了她。待她站稳时,她骤然意识到即便是方才那一刹那的地动也只是幻觉。
她连位置都没挪动一寸。
“出来了。”她听见崔含真低声说。
于是放眼望去,但见枯木凋敝,荒坟遍野。
是江心镇。
但这一回薛鸣玉无论如何尝试,都无法再进入镇子里。那道无形的屏障将江心镇与她们完全隔开,她们能看见镇上的熟人出来走动,却不能被人看见。
“这个地方定然是两重地界的交叠之处,是境与境的缝隙乱流。因此才会成为江心镇和红河村之间的过渡地带。只是如今红河村塌陷,江心镇也因此封闭了来往的入口。”
崔含真到底要见多识广些,因此很快便思索出大概。
“那轮回道?”
“既然有记载,总不会只是一纸空言。循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你还记得我领着你看过的那座石像吗?或许转机便在那上面。”
薛鸣玉点了一下头,跟在他后面。
石像所在并不远,走不了多少步就到了。可惜任凭她们如何用目光逡巡着扫过,都不能找到有什么特别之处。半晌,两人又想起这些坟头。
大着胆子挨个摸索了一遍,却仍然一无所获。
偏偏这地界又古怪,灵气被封禁了,她们施不了法术。“难道要把这尊像挪开或者砸了不成?”薛鸣玉试探性地抬眼看去。
“逝者已逝,砸了像终究不好。还是先挪开试试。”
“也好。”
薛鸣玉遂和崔含真齐齐使劲把石像往一处推去。与此同时,地面发出沉重迟缓的摩擦声,石像底座隐约也有铁链哗啦啦地响。
就在石像彻底离开原位的瞬间,原先底座压盘的位置竟赫然出现一个四四方方的洞口。像是一处古井,深不可测。
但两人却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不怕遇险,就怕白白站在原地磋磨光阴又无从下手。
这下总算有个大致的线索了。
崔含真的视线远远向下投去,却始终无法着地。最终他也只能提议说自己先下去。“摸不清底细的地方还是由我先来,你跟在后面,有什么不对还能及时往回跑。”
这种事薛鸣玉自然不会逞强,同他客气。
井壁很湿滑,长满青苔,根本没办法扶着。薛鸣玉折下许多枝条与干燥的杂草结成长长的一条粗绳,一边拴在不远处的树身,一边垂下井壁。而后两人一前一后下去。
结果不到一个时辰,下面忽然涨起水。黑色的潮水渐渐淹没崔含真的腰身,他预感不对,立即作势要把薛鸣玉往上推。但为时已晚。
下一瞬,两个人都直接被暗潮卷入其中。
水面咕噜咕噜起泡,二人陡然失重一般砸了下去。
……
“鸣玉、鸣玉……”
有人一直在断断续续叫她,像蚊子似的仅仅跟着她半边脸和耳朵。她扭到哪面,这气息就跟到哪儿。她终于不耐烦地挥掌拍了下去,“啪”地一声,整个世界都清静了。
但她很快感觉到不对劲,倏然睁开眼,又翻身坐起来。
却见崔含真侧脸都红了,他无奈地揉着,说她真是太不警惕。在外面竟然连处境如何都忘了,就真的沉浸地昏睡过去。
薛鸣玉心知自己没理,于是伸手替他揉了两下。
有人远远呦了一声,语气凉凉:“你们这落地的位置可真巧啊,当初李悬镜来找我也是掉在这。”
也是这时,薛鸣玉才有闲心打量周围。
第一眼,就是破败。
断垣残壁,也不知几百年没修建过了。只是这地方还算开阔,并不如井口那样四四方方,狭窄得很。而那个故意诱使她们深入的地仙如今就被缚于刑架上。
他的下半身都泡在乌黑的潭水中,动弹不得。
见她们蹙眉,他反倒慢慢地笑起来,“多谢两位赏脸来我轮回道。只是恐怕要让你们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