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话说出口的瞬间,他陡然松了一口气。
  还以为这样叫她会很艰难,总是觉得叫不出口,可真正那股情绪把话冲到了嘴边,却又发觉十分流畅熟稔,似乎早该如此。
  他这心路转了个十八弯,崔含真却都一无所知。他连山楹那点状似不经意的心思都没能发现,只听出来他是在同自己道谢。故而不以为意地颔首,要他不必客气。
  “往后你若与鸣玉真成了好事,也算是我半个弟子了。既然是一家人,就不必说两家话。”
  山楹陡然不悦。
  这你呀我的,好像生生把三个人划成了两端,而他是被划到对岸的那端。仿佛他二人倒亲密无间,彼此不相分离似的。
  却在此时,他听见身后轻飘飘的一声笑。
  陆植目不斜视地拎着水桶又往薛鸣玉屋子里去了,趁着太阳好,他还要把里头的地都用清水洗一遍,也好除除之前冬天的闷气。
  瞧见他嘴角似有若无地上扬,山楹脸上的笑顿时也淡了下来。
  “你不必去了。”
  他忽而道。
  陆植才不理他,只当他是只聒噪的□□。
  但他终究只是个凡人,因此再硬气,这时也只能突兀地被定在原地,而后眼睁睁看着山楹掐了几个诀便不费吹灰之力地使整排屋子焕然一新。
  他竟然把自己的活抢了。
  一时间陆植只觉得脑子都被气得嗡嗡响。
  卑鄙无耻。
  就这样还没完,他抢了他的活,又仿佛贴心极了对薛鸣玉建议换个手脚麻利的。
  “毕竟都在山上,这人瞧着也不像是能干的,让他来伺候你,恐怕不合适。你要是一个人住怕麻烦,不如与我同去苍梧山。”他云淡风轻地就要把陆植给打发了。
  “不好。”
  薛鸣玉果断拒绝,然后把人给放了。
  下一瞬,陆植就阴着脸霍然举起沉甸甸的木桶对着他倒了下去。或许是从未考虑过陆植一个凡人敢真的同他拧着干,山楹竟躲闪不及,被他浇了个正着。
  水是从半山腰的湖里刚打的,凉得很,在这料峭春寒的时节经风一吹,愈发催逼着丝丝缕缕的寒气渗入骨缝。
  山楹眼睛都险些睁不开,他抹了把湿漉漉的眼睫,貌似平静地睁开了眼。发尾、下巴的水还在滴滴答答地流,在脚边凹成小水塘。
  他用力掐住了掌心。
  却听得陆植讥讽他是猿猴变的。“不然手怎么伸得这么长?还没过门呢,你倒是先充起了主人的款!可笑之极。”
  被死死掐住的指甲忽而就随着脑中那根绷紧的弦一同断了。
  【作者有话说】
  装货自有装货磨
  宝贝们假期快乐!
  第54章 五十四朵菟丝花
  ◎……◎
  坦率来讲,激怒山楹的那一刻陆植不可谓不怕。
  他向来识时务,并非真如表相那般瞧着风骨峭拔,其实也有贪生怕死的一面。不然当初亦不会轻易在薛鸣玉跟前服软。只是激愤之时,便是个泥人,也要被逼出三分血性。
  水也泼了,人也讥讽了,这仇也算是结下了。
  既然如此,万万没有中途后悔转折的道理。何况薛鸣玉还在旁边看着呢,陆植心知自己不大被她瞧得上,这会儿若是再像个王八似的隐忍过去,往后她更看不上自己了。
  于是他心一横,干脆不躲不闪地直直望向山楹,哂笑不已:“怎么?你这眼神是要杀了我不成?我死了倒是无所谓,可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你——”
  话说一半就折在喉咙里。
  他挣扎着双手死死掐住颈子,双目有一闪而过的惊慌,但很快被压抑的愤怒取而代之。不知怎么的,他竟渐渐脚离地,整个人飘浮在半空,那张脸也生生憋出紫红色。
  眼见着就要断气,薛鸣玉这才不疾不徐出手打断了山楹的施法。
  霎时间,陆植便霍然从空中跌落。
  他趴伏在薛鸣玉脚边,软烂如泥地喘着气,一只手费劲地顺着起伏不平的胸口,另只手却颤巍巍地趁机攥住她的下裳一角。
  “鸣——”
  “没出息。”薛鸣玉踢开他的手。
  而后面色不快地对着山楹道:“他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你在我院子里打我的杂役,难道我是个死人吗?这样目中无人,真是惹人生厌。”
  她说话的口吻不咸不淡,算不上多严厉的叱责,但也足够让山楹郁气更胜。分明是她那个不长眼的杂役先挑衅的他,怎么到头来都成了他的错?根本就是在袒护。
  他投向陆植的视线越发冷了。
  这一幕落在薛鸣玉眼中自然就是他不服气,仍旧蠢蠢欲动的证明,于是她趁其不备暂时封闭了他浑身的穴位,使得他体内的灵气无法正常运转,暂时成了个凡人。
  “想打架?我成全你。”
  她对着他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依旧坦然极了,“但我是个讲公平的人,你自小在山上修炼,学了一身的本事,用来对付他,恐怕不妥吧。要打那就彻底抛开你那些法术,各凭拳脚功夫痛痛快快打一场。”
  说着她就径直推搡了他一把,他正要闪躲,却骤然发觉自己离了法术整个人动作都变得迟钝滞后许多。于是果不其然被她推得踉踉跄跄,而这时不偏不倚有只脚伸了出来,将他绊了个正着。
  陆植讥笑着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奚落他果真是个绣花枕头,连他这样的大少爷都不如。
  急促地呼吸着,山楹终于忍无可忍地反扑上去。
  两人一时打得忘我,不知天地为何物,还是薛鸣玉见缝插针把方才那只木桶踹到两人之间,因而又引得他们一番争抢。
  含糊不清的冷笑声与低低的咒骂声,还有时不时咳嗽着啐出一口血沫……情形一度混乱到完全失控。
  薛鸣玉远远站着。
  卫莲舟惊得翻身坐起来,从屋檐上探出了头啧啧慨叹着隔岸观火。
  唯有崔含真秀气的眉心攒成淡淡的远山,“真是胡闹,还不快住手。”他低声呵斥着,却又对眼前的场景无从下手。大约是此生从未见过如此野蛮粗鲁之事。
  好好的两张脸又青又紫,肿得不像样,谁也不曾留手。
  最后还是崔含真强行将他二人定住才勉力撕扯开他们。
  他气得连说了几遍荒唐,方强压住怒火让他们各自回住处。又替山楹解开咒,使他恢复如常,“你快快回去罢,这里是一刻都留你不得了。”
  崔含真把手负于身后,正眼都不肯看他一下,显然是对他气恼之极。
  山楹捂着满是红血丝的脸,乌黑的眼眸厌憎地刮过陆植,这会儿陡然被叫停,他也终于清醒,不再一味脑热,思绪也渐渐回转过来。
  低头对薛鸣玉两人行了一礼,他便头也不回地甩袖离去。
  只是这背影走得匆忙而急促,可见他心中汹涌的潮水尚未平息,仍然被怒火点成了岩浆,起伏不止。
  待院子里又安静下来,崔含真方才揉了揉前额叹道:“你若是这会儿反悔,不想与山楹结契还来得及。”
  薛鸣玉不以为意,只说不要紧,又与他继续说昨个的事。
  “当初李悬镜就是不知从哪个角落找出这么一个人,他先前就冒充过李悬镜来找我,还说了好些神神叨叨的话。后来李悬镜就莫名死了。”
  “那天他身上什么伤也没有,就是忽然虚弱起来,然后同我说他活不长了,撑不过子时。再之后山楹就来找我了,说李悬镜的命牌碎了。从那以后,我便再不曾得到此人的消息。原以为他缩回自己的地盘,去了什么轮回道。没成想昨个晚上他竟然又大摇大摆地顶着李悬镜的模样现身了。”
  最要紧的是,薛鸣玉当时问他轮回道是何处,他却只是故弄玄虚,不肯直言相告。
  “你死后便知。”他意味深长地笑道,而后便像来时那样突然消失了。
  他不愿意说也无妨,总归薛鸣玉也没对他抱太大期望。
  “你知道这个地方吗?难道真的是死人才会去往的地方?”人死了难道真的还有轮回之说?不是那些装神弄鬼的人编瞎话专门用来唬无知的百姓供奉香火钱的么?
  薛鸣玉一连串问了许多。
  同样的话其实她也问过了卫莲舟,只可惜卫莲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这样的鬼魂还是仰仗着血脉特殊,可谓是世间罕见,否则也不至于被不少人,甚至是妖都虎视眈眈着想要剥夺他们的金莲。
  寻常人,包括修士在内,自然是死了便神魂湮灭、肉身尽毁。何来转世轮回之言?
  不过他自幼生长于桐州,且有不少年头是在锁妖塔下度过的,有一些奇闻轶事不曾听过也是正常。说不定像崔含真这样的山门弟子便知道颇多。
  “轮回道的地仙么?”
  崔含真思忖着慢慢往回走,薛鸣玉紧随其后。
  两人一路走到他的住处,而后她立在一旁注视着他一面苦思冥想,一面在整面书架上翻找着什么。约莫过去几柱香的功夫,他才倏尔从成堆的书里直起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