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怪不得当初她第一次见他便觉得有哪里眼熟。
  山楹还在原先的位置注视着她。
  她没有招呼他,也没有把他介绍给旁人。她们仿佛都当没有他这个人似的,他在这里只是陌生的外来者。因此小孩子自顾自说笑,唯独书生的视线偶尔会不经意地掠过他。
  他似乎在暗暗猜测他的身份。
  山楹不为所动,既不显得过分亲近,亦不刻意疏远。即便和书生的目光撞上,他也仅仅回之以坦然磊落的眼神。几番下来,倒叫书生不知所措了。
  话也没说多久就散了。
  薛鸣玉同山楹道:“过几日镇上又要热闹起来。”
  “我方才听见你们说了,你要和她们一道去逛集市吗?我陪你去罢。”
  薛鸣玉没拒绝。
  “你能躲在暗处悄悄跟着我吗?”她解释给他听,“齐铮不喜欢有外人,她怕生。”
  齐铮就是那个小姑娘,至于她怕生,山楹是不信的。他方才清晰地听见她与薛鸣玉咬耳朵,嫌他长得不如李悬镜好看,又说他看着不如李悬镜贤惠温柔。
  她分明能说会道,厉害得很。
  不过薛鸣玉既然这样说了,山楹便顺势应下。他正好想借机仔细观察那个书生背地里会不会对薛鸣玉做出什么越轨之举。
  倒不是为的自己,而是为的李悬镜。
  他正是不愿看着好友的妻子再嫁他人,才决意与她结契的。他不容许她的心落在李悬镜以外的人身上,更不容许有不自量力的男人靠近她。
  李悬镜是死了。
  但他还活着。
  ……
  薛鸣玉没有留他住进宅子里,只让他夜里睡在墙外的杨柳树上。反正他从前来寻李悬镜的时候最喜欢站在树上朝里面张望。山楹应下了,虽然很勉强,但终究没反驳。
  真到了那一日,薛鸣玉牵着齐铮站在桥头向对面灯影憧憧的街口望去。
  “老师,前面好热闹!”齐铮雀跃不已。
  薛鸣玉被她拉着往人群中挤,那书生牵着妹妹的另一只手,也不得已紧随其后,一路上不住地和怨声载道的过路人道歉,腰和脖子几乎没直起来过。
  似乎感知到薛鸣玉的视线,他当即一愣,而后略微窘迫地涨红了脸。嘴巴嗫嚅着想解释,却偏偏无从开口,只好强作矜持地朝她微微颔首。
  薛鸣玉仔细端详了一回他白皙的脸庞,忽然对着他的鬓角点了一点。正当他茫然地将手按在上面时,她已经取出帕子递去,“是不是人多闷得慌?”
  于是书生便听懂她的言下之意,慌慌张张拒绝了。
  他自己随身带了手绢,实在不好意思佯装没有,却转而用她的。
  他总以为是种冒犯。
  三人一道去投壶、射覆、听戏……起初还只当陪小孩,后来渐渐熟悉了,两个大人也兴致勃勃地参与其中。从背后远远望去,与那些寻常的一家三口没甚么分别。
  背光的某个角落,山楹盯着书生的背影,渐渐敛去了神色,只是面无表情。
  他忽而觉得那空荡荡的袖子也不过是这书生引人垂怜的手段。实在是不知廉耻。他冰冷地审视着他,并摩挲着剑鞘。那合该是李悬镜的位置。山楹不悦极了。
  再不济,也应当是他的。
  第52章 五十二朵菟丝花
  ◎……◎
  可惜正与齐铮放着河灯的薛鸣玉不会留意一个藏身于阴影之中的人。
  哪怕那人是她如今的夫君。
  她望着河灯远去,听齐铮对她说:“老师,我们明年还要一起来还愿好吗?”
  “好。”她轻轻摸了小姑娘的发髻。
  恰在此刻,薛鸣玉才因为抬头碰巧与山楹对视上。这还是今晚她第一次和他在外面碰见。先前人太多了,她看不见他,也无意找他。
  她站在低矮的杨柳岸边,仰脸望着他。
  他倚着树干立于枝头,大半张脸背着月光,朦朦胧胧看不大分明。仿佛对她笑了,仿佛又没有。
  薛鸣玉也不管他作何姿态,径直冲他轻轻点了头。起身时却因为蹲得久了,腿脚发麻故而踉跄了一下。幸亏齐铮和书生不约而同伸手来扶她,“小心!”
  然后她便没有多看他一眼,继续与人沿着陌生的街巷往深处走。
  齐铮在她耳畔叽叽喳喳和她哥哥炫耀着自己新买的糖人,又说那做糖人的大娘手艺如何如何的巧,竟捏得同她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哥哥无可奈何地笑,只劝她少吃些糖,免得坏了牙。
  几人正说笑着,前头突然闹将起来。
  一个人火急火燎地撞开书生,急急忙忙蹿出去。
  书生被撞得身体晃了几晃,还未曾站稳却又闪过一道影子。这影子轻盈地从屋瓦上跳下,其后笔直地切开汹涌的人群,如离弦的箭射出,直奔那个人而去。
  只是倒霉了书生,无意之中又做了可怜的绊脚石,被人“砰”地撞翻。
  那人似乎发现了,远远飘来一声道歉,却连头都顾不上回。
  薛鸣玉将书生扶起,听他一叠声说着惭愧,脸又涨得通红。
  她定定地瞧了一眼,倏尔想到当初李悬镜也总是容易脸红。尽管有时分明什么都没发生,不过是两个人好端端站着,他忽然就在她的注视中败下阵来,脸庞揉开了鲜妍春色。
  太像了。
  她再次想道。
  可不及她细想,身后霎时响起招呼声。来人看着眼生,只是一个劲儿冲书生作揖,口中不住地道歉。竟是先前那个人回来了。这一来一去也有好些距离,难为他一刻钟不到就赶了过来。
  “方才真是对不住,是我太急了,一时顾着追那贼人,竟连累了您。”
  书生也不好意思起来,连忙摆手,“您言重了,是我没站稳叫大家见笑了。”
  两人互相作揖不止,倒是逗乐了齐铮,噗嗤地笑两个哥哥都是大傻瓜。被小孩子开玩笑了这人也不恼,反倒神采奕奕地说要给她再买一个糖人,就当是赔罪。
  他带齐铮去买糖人,时不时同她说笑,笑时露出来尖尖的牙。眼睛倒是钝圆的,琥珀色,像搅拌着的糖浆,慢慢地熬出粼粼的光泽,金如蜜。
  他又说要请几人吃饭,齐铮说不要。
  “你能带我飞上潮海楼看看底下是什么样吗?”她对他身法的兴趣显然远大于他本人。
  他道:“这有何难?咱们找个人少的空地,我一边拉一个把你们都带上去。”
  薛鸣玉:“你们去罢,我就不跟着了。正好这边热闹。我一个人逛着也自在。”
  书生脱口而出:“这怎么行?你一个人留在这,要我如何放得下心离去?”说完他才回过神来,又羞又窘地移开眼,只是嘴巴抿得紧紧,不肯收回那些话。
  薛鸣玉微微地笑,没多说什么。
  他还不知道她如今已然成了修士,只晓得她与翠微山的人关系颇为密切。
  她轻轻推了一把齐铮,送她去那人身边,又催促书生:“多大点事,又不是生离死别,你去陪齐铮就是了。何必做出这等扭捏之态?”
  她已经留意到小姑娘迟疑的神态了,还不想她因为这点小事而扫兴。
  书生本也放心不下年幼的妹妹,经她一番劝,自然只能勉强随了那人向最高的屋檐飞身飘去。
  他走了,山楹却没有立即出现。
  他在等薛鸣玉主动叫他。
  可薛鸣玉的心思下一瞬又飞到街头攒动的人群中去了。
  她方才在那个陌生人背后依稀瞧见了一个熟人,可惜一闪而过,等她好不容易从几人当中脱身出来却已遍寻不见。
  往哪儿去了呢?薛鸣玉缓缓地顺着人流往前,直到她冷不丁再次和他四目相对。这人神色一顿,然后对她欢快地眨了眨眼睛。
  下一刻却转身就跑。
  分明是在有意引她追去。薛鸣玉略思忖了须臾,便果断跟上。
  她这么一跑,山楹自然也是紧随其后。他忍不住蹙眉,心中浮起淡淡的不悦,不明白薛鸣玉想一出是一出的,又要做什么。诚然他还有隐隐的讶异。
  他还不曾见过她这般失态的模样。
  但他很快就明白为何了。
  因为他追上之后终于看见了这人的脸。
  赫然同李悬镜一模一样。
  那人在前头走走停停,身姿轻盈敏捷地来回穿梭于人群,时不时还含笑向后望去,似乎故意逗弄薛鸣玉,诱引她深入。
  但后来发觉另有一人也跟来了,他不由甩着手叹道:“诶,没劲没劲。”几乎眨眼间便闪身到了十几里之外,其后脚尖轻点沿路的屋瓦,迅速飞跃至半空。
  此人越跳越高,最后竟也瞄中了最高的那座潮海楼,飘然而去。山楹暗道一声巧,空出的那只手当机立断将捆仙索丢去。
  “师弟,截住他!”
  薛鸣玉抬首望去。
  对面居然恰好立着三个熟人,为首的那个闻声立即掐诀唰唰打出几道术法,果断逼迫着这人向后退去,终而撞上那根捆仙索,被绑了个严严实实,掉在狭窄的瓦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