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怪自己总害怕牵扯她,因此不肯对她直言相告;怨自己不够坦率真*诚,才丢了她的信任。日光摇曳,他守着院子捻着魂珠细瞧。
  忽而一只鸟飞来,他习惯性要逗它,却忘记不仅是人,连这只鸟也看不见他。它不是朝他而来,是盯准了他指间的魂珠。这鸟猝然张开喙将它衔走。
  卫莲舟望着空空的指间,倏尔一呆。
  继而后知后觉地追了上去。
  说是追,其实倒像是被放了风筝。那线在鸟喙之中,他被那股力量拉着扯着不由自主地往前跑,且越跑越快。一道法术打过去,却径直从鸟身体中穿过,形如一阵风,吹过也就只是吹过。
  无事发生。
  卫莲舟被迫在山谷里踉踉跄跄地追,脚下无数尖锐的砂砾,踩着生疼,简直要将他鞋底磨破。他无可奈何之下不得不顺手从头顶折下树枝掷去,幸而恰好穿过鸟喙。
  鸟受了惊,魂珠便骤然自高空坠落。
  看准了方向,他猛地飞扑过去一把抓住,心扑通扑通直跳。直到双手合握,将魂珠捂在手心,他才有了几分实感,紧绷的身体霎时松快起来。
  他其实可以带着魂珠去找薛鸣玉,这样就不用被困在院子里。
  但卫莲舟不能。
  鸣玉不会高兴的。
  鸣玉不许他乱动自己的东西。
  而现在,他,连同着这颗魂珠,也都成了她的东西。
  她在,他便守着她;她不在,他便守着自己的棺材等她。
  卫莲舟将魂珠重新锁好,又把匣子搁回原来的位置。他倚着老墙根晒太阳,方才山谷里有化了冻的溪流,溅湿了他的下裳。大冬天的衣服湿了黏在身上并不好受。
  冬天的太阳总是与别的季节不同,正如冬天的天透着阴郁的苍白。虽是蓝色,也是像结了冰的蓝色,蒙着淡淡的灰白。这样的天,即便晴空万里,也是晦涩的晴,晴得不够明朗。
  太阳则是泛着白光,高高悬于天际时,有股迷幻晕眩的苍凉与荒芜。
  而卫莲舟此刻便坐在这样的太阳下,像发了霉的书被摊开在院子里。思绪一道道流过,书页便哗啦啦翻过。
  人世于他而言被切割成阴阳两面。
  从前活着的人在地上,死了的人在地下;如今地上也成了两面,他连草木鱼虫都不如,却只是她脚边的石头,院子外的木栅栏,又或者是屋子里的玉雕摆设。
  一样死物。
  卫莲舟从天亮等到天黑。
  太阳都落了山,陆植也张望了几番而后不言语地转身回屋。湿透的衣裳也渐渐干了,他还在门口守着。一面向远处遥遥望去,他一面想薛鸣玉从前是不是也经常守过他。
  被留下的那个人,总要做没有脚的鱼,除了等,只有等。
  但薛鸣玉砍了别人的脚,穿在自己身上。
  因此等的人终于换了别人,这些人或是被葬在山里等,或是沉睡于龙脉里等,或是像他一样颇为侥幸,能在她回来的路上等。
  卫莲舟注视着她搂着崔含真的脖子,趴在他背上回来。
  “你回来了。”他慢慢地笑起来。
  其实等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她无论和谁出去,李悬镜也好,崔含真也罢,无论是谁牵着她的手,被她环着,他永远是给她点起灯,候着她和那些人告别的一个。
  他已经很满足了。
  卫莲舟一点一点攥紧手。
  他过去怎么没发觉崔含真其实长得也还秀雅,和她肩挨着肩时也还勉强般配呢。就是他笑起来不大好看,甚至刺目,看着人的眼神也像下了钩子似的,不知要勾去谁的心魄。
  实在不得体,不端庄。
  不过这些崔含真是一无所知的。
  崔含真只是瞧见薛鸣玉对着空落落的院子瞥了一眼,或许是在看陆植。他不太在意,他心里只有白日里她修行的进度。后面的课业要如何安排呢?
  如此想着,他含笑对她微微颔首,“回去罢,夜里倘若一时睡不着,便想想今日教你的东西,也好打发时间。”
  说得这样亲密,倒像是故意说与他听的一样。
  卫莲舟的神色渐渐淡了。
  诚然他是知道崔含真压根就看不见他的,故而挑衅他也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是他无理取闹,想的太多。但是嫉妒就是这样不讲理。
  “外面冷,早些进屋暖暖罢。”他对着薛鸣玉柔和地笑,继而若无其事地回去。
  薛鸣玉与崔含真道了别,这才不紧不慢跟着他进屋。他照旧伺候她洗漱,两人对着烛光说了会儿闲话,然后便各自睡下。至于卫莲舟被妒火煎沸的心——
  薛鸣玉清楚。
  但薛鸣玉不在意。
  卫莲舟自然会默默平息下来,总归他一个人的光阴还很长,妒火总有被磨平的那一刻。
  *
  后来的许多天,薛鸣玉一直跟着崔含真迅速精进修为和剑法。崔含真做老师,实在是再出色不过。他有耐心还细心,也完全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恨不得像一只钱袋,把自己哪怕最后一枚铜板都抖落出来赠给她。
  “既然你拜我为师,我总要对得起你这一声师尊。”他说。尽管她几乎不这么唤他,她仍旧照常叫他的名字,唯有当着众人的面才会言笑晏晏地像其她弟子那样叫他师尊。
  二月初,天渐暖。
  崔含真写了封信给苍梧山,引她去修行一段时日。
  “有我那封信,山楹不能为难于你。你也不必自以为低他一头。”他嘱咐道,“李悬镜是为你而死,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他没这个命数,也怪不得你。你去了,只管用心修行,旁的一概无须挂心。”
  薛鸣玉一目十行地把信看过,而后仔细折好掖进袖子里。
  “我明白。”
  然后她便只身一人带着这封信去了苍梧山。苍梧山风光秀美,上一回她来得匆忙,且为着李悬镜的事无心细看,此时再纵览青山碧水时,只觉心旷神怡。
  修行的人看山看水,最后都是在看万物生灵。
  上了山,那些弟子倒是对她十分友善。她们之中有些见过她,就在那会儿她登上白玉阶时,自从证实了她的清白无辜,她就轻易融入了这群修士之间。
  几个人先是兴致勃勃地与她切磋了一番,几胜几败。
  薛鸣玉犹记那时她和翠微山的人比试,她们还大多要自以为不动声色地给她放水,生怕让她面上难堪。如今对面的弟子丝毫不留手地攻来,她亦能有来有往地招架。
  中途她的余光瞥见山楹的身影一晃而过,似乎出现了一瞬,便当即离去。
  躲着她呢。
  她似有若无地浮起微笑。
  “薛道友此次前来,打算住多久?”有个模样俊秀的弟子凑到她近前劝她,“按我说,多住些时日罢。这山上总是熟面孔,看了这么些年也腻了。便是比试,打来打去也就是这么些人,那些招式我都能背了,好生无趣。”
  “你来了,总算也多点新鲜。”
  他似乎自来熟得很,对着她全然不见外。她在前面走,他先是紧紧跟着他,而后干脆三两步蹿到她前面,倒着步子走。
  “怎么不理我?还是说,你也嫌我话太密,不情愿与我来往,”他顿时臊眉耷眼,白净的面皮也蒙上淡淡的委屈,“我还挺喜欢你的,你多与我说说话嘛。”
  薛鸣玉:“你叫什么?”
  “郑观。”
  答话的却不是此人,是身后另一道声音传来。
  她扭头看去不由笑起来,来人竟是在瀛州有过几面之缘的圆脸和尚。他那张清秀冶丽的娃娃脸对着她笑出颊边两个梨涡,眼睛晶亮。
  而他旁边还跟着那个眯眯眼,不过因着当初请眯眯眼帮忙冒充萧青雨的缘故,薛鸣玉对他更熟悉些,还知道他叫沈一白。
  “沈一白,”她又指着圆脸和尚,“你是……”
  “秋慈。”
  薛鸣玉点头示意自己记住了。
  “要我留下多住些日子?”她朝郑观望去,见他眼睛一亮,不住地应声,薛鸣玉微微地笑起来,“也并非不可。只是要请你帮我一个忙。”
  “我要见你们山楹师兄。”
  “这容易,我请他来便是。”
  “不,不要请,”薛鸣玉说,“我要你绑着他来。”
  第49章 四十九朵菟丝花
  ◎……◎
  山楹是一棵桃花树。
  桃花树真是很好的,树干遒劲有力,砍下来削去斜生的旁枝,再细细磨去尖刺,就是顶好的桃花木。而桃花木是能辟邪的,时常被锻造成一把剑,挂在道士的身上。
  花也很好,莹润的粉色,颗颗粒粒缀满枝头,像树身产下的卵。风一吹,就窸窸窣窣抖动着要抽丝剥茧。有人路过,总要赞叹花的美丽,开得如此旺盛鲜活。
  可山楹很不喜欢。
  他甚至感到羞耻。
  因为每一朵花的盛开都是汲取了树的生命力。树在春天迫切地发.情,而后不知羞耻地产下无数迎风抖动的花。粗俗的欲.望催使着花蕊都如此芬香甜蜜,好招蜂引蝶,引来无数偷香窃玉的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