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阿福阿福阿福,她一叠声叫她,叫得她心都乱了。她站在了白玉阶上,比她还高一级。薛鸣玉仰脸望着她,只是望着她,面上没有丝毫软弱与哀求之色。
她牵住了她的裙裾,分明没怎么用力,可谢襄只觉得她的那只手、她的眼神,都如同捆仙索,亦或是一只捕兽夹,死死困住了她。
她想后退,却无路可退。
仿佛命悬一线、被逼到悬崖之上的,不是薛鸣玉,是她。
而她竟然生不出怨恨,明明她知道她活该,但是谢襄一点都不能鄙夷她,她甚至、甚至暗暗地迁怒、埋怨那些将她逼上白玉阶的人。
谢襄望着她,突然想起很久前。很久前她坐在漏风的屋子里咳嗽,薛鸣玉就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她,问她你是不是要死了。
正好有个家在附近的小男孩路过,听见了便凑过来嘲笑她是个病秧子,活不长。
薛鸣玉却一把将他推开。她突然抄起桌上的菜刀要砍他,他吓得大叫。
于是她又颇觉奇怪地看着他,“你害怕?原来你也会害怕,我还以为你不会。她是得了痨病活不长,可是你这样讨人嫌,未必就能比她活得久。譬如现在,如果我一刀下去——”
她比划了一下,他的脖子那样纤细脆弱,简直是只细颈鸡。只要刀一抹,他便同后厨那些断了脖子的死鸡没什么两样。
薛鸣玉若有所思地提着刀朝他望去。
但她最后什么也没做。她说他怕她,所以她没必要杀他。“倒是你,”薛鸣玉看着她,“他不怕你,还瞧不起你。下一回拿刀的人应该是你。”
……
可她从来没有做到过,所以即便是被那伙山匪抓到了庙里差点吃掉,她也没敢动手,还是薛鸣玉杀的人。
谢襄僵在原地。
薛鸣玉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起来。
“不要紧,不要紧,你就算不帮我也不要紧,我不怪你。你还记得当初在庙里我和你说的吗?如果有一天我也要死了,一定也要放一把大火,把自己烧得干干净净。就像你奶奶那样。不,比你奶奶死的时候还要大的火。”
“别说了,别说了……”谢襄颤抖起来。
“我不想被他们抓走杀掉,我宁可死在你手上。”她突然抓住她的手,极为用力地,死死地攥住了她。
“你放把火烧死我,就在这白玉阶上。不是说九千白玉阶是离天外之境最近的地方吗?我宁可就在这里,就在这里让你把我烧死,变成一捧灰,洋洋洒洒地吹进风里。”
谢襄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她,“别说了。”
“我带你出去。”她脸色惨白地慢慢抬起头,不得不正视眼前连绵的血。薛鸣玉流了很多血,暗红得像一条长河,她惶恐地望着,却跨不过去。
“我带你出去。”她喃喃地再度重复道。
谢襄紧紧回握住她的手,比薛鸣玉还要用力。
“我什么都不要,”她的目光慢慢下移,落在薛鸣玉腰间的红线上,“我只要我的那枚长寿钱。”她娘之前给她的都还被她仔仔细细地留着,只差她娘死的那年的一枚。
薛鸣玉一顿。
然后当即解了下来搁在她掌心,“物归原主。”她低声道。这是很值的,她想,昔日她救了那个女人才得了它,如今她又用它换了一条命。
但是薛鸣玉走不动了。
那些看不见的荆棘穿透了她的皮肉。
一条手臂却撑着她,温柔有力地将她拉起来。谢襄陡然俯下腰来将她背在身上,而后让她的手臂紧紧环住自己的脖颈。剩下的每一阶,都是她背着她走完。
薛鸣玉伏在她后颈,听见她忽然问:“值得吗?只是为了修炼,杀了那么多人,遭了这么多罪,值得吗?”
“值得,”她说,“就是天都容不得我,我也要一试。”
她看见谢襄散落的鬓发遮住了半只眼睛,不觉伸手替她勾到耳后。这时,谢襄恰好停了下来。最后一阶到了。刹那间,白玉阶上的血顿时荡涤一空,仿佛从未有过。
落地的瞬间,谢襄施法替她拂去所有伤痛与血渍。她又同来时一般无二了。“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她听见谢襄低声为她祝祷。
赤红的太阳悬于天际,沉甸甸的,似乎摇摇欲坠。
薛鸣玉抬头望去时,只觉得过分接近而过分耀目,几乎要将她烫伤。眼睛隐隐要落泪,她用力眨了几下,减缓着其中的不适。
忽然,她高高举起手掌。
当掌心朝外,五指尽力舒展到极致时,透过狭窄的指缝,薛鸣玉看见了如火的太阳。然后她猛然屈起手,五指并拢,紧紧握住,就好像太阳已经在她手中了。
她终于抓住了太阳。
第43章 四十三朵菟丝花
◎……◎
薛鸣玉再出临仙门时,又是一副同谢襄不熟悉的模样了。两人一前一后,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过分避嫌,又不显得亲密而熟稔。
忽然一双草鞋丢在她面前,她一顿,继而抬起头来,却见昔年带走谢襄的那个女人正笑吟吟地注视着她。“原本也是要给你的,没想到用不着了,但是编也编好了,拿去罢。”
崔含真便同她介绍,说这位正是荒云的山长凌太虚。
从前那些修士熬不过白玉阶,把鞋底都磨破了,脚掌更是没法子走路。山长医者仁心,便在等候时编双草鞋等人出来了再给他们。
“这话是把我夸大了,仁厚算不上,左右闲着也是闲着。”
她望着薛鸣玉笑意渐深,显然是瞧出什么来了,但她不曾拆穿。
薛鸣玉既出,这结果自然就定下来了。她洗脱了嫌疑,至于那几个死去的,说来说去也都是感情用事,害人终害己。
布衣老者抚须长叹一声,“此事是我们有愧于你,小友有何要求尽管提。”
“我侥幸得了修仙的契机,却苦于摸不着门路。”
“无妨,往后但有需要只管上山来寻老朽,老朽定当倾囊相授。”他思索了须臾,又提议道,“若是小友不嫌弃,不如住到山上来。就住在李悬镜先前那处洞府,平日里也好与其余弟子交流一二。”
薛鸣玉拒绝了:“不了,我还是留在翠微山罢。那里我住惯了,且离我家近些,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说完她又转而去询问崔含真。
“您不会赶我吧,崔道长?”
“自然不会,”崔含真当即温和地应声道,“只是你的屋子被李悬镜烧毁了,一时间恐怕难以复原,这还得你回去后另行挑选一处院子。”
薛鸣玉淡淡笑起来,“不必麻烦,正好萧青雨那里空了下来,我就住那里罢。”
“也好。”
这一来二去的许多被临时叫来做个见证的修士便都先行离去了,山楹冷眼瞧了会儿也和同门们转身要走。他要走,薛鸣玉偏不肯他走。
她眼尖地注意到他那里的动静,立即拔高了声音请他留步。
“当着许多人的面,我且问你,你之前说任我处置是真是假?”薛鸣玉不疾不徐走到他面前,而后含笑注视着他。
山楹一顿,微微侧开目光,不与她对视,“我从不失信于人,向来言出必行。”
“好。”薛鸣玉满意地颔首,而后往后退了几步,直退到人群中间。她对他说:“那请你过来。”
他不觉蹙眉,但只是短短一瞬的功夫便重又温和地笑起来。山楹猜不透她心中所想,更摸不清她的路数,因此心中下意识对她暗暗提防起来。
“不知所为何事?”他慢慢走过去。
结果刚站定,忽然一记耳光扇了过来,直打得他两耳嗡鸣,生生偏过去大半张脸。他甚至都未能反应过来,只记得哗然一声惊响,也只感觉得到脸庞火辣辣的刺痛。
嘴里弥漫开甜腻的血腥气,他疑心是方才过分猝不及防,牙磕上了腮帮肉。但这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周围还有很多人没散呢。
他们都在看!
一想到这个,山楹捂着脸的手不觉气得直抖。他需要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恼火才能不显得面色太难看。
偏偏这时候还有人火上浇油。
“诶呦,这可真是响亮,倒比我刚才折那树枝听着还要脆,看来还是年轻好,”凌太虚忽而笑起来,“这脸皮都比旁人嫩些,打起来也比寻常人好听。”
此言一出,方才凝滞的气氛顿时松快活泛起来,人群中接二连三地有人笑出声。
山楹几乎维持不住这副文雅,他竭力表现得冷静而镇定,只是看向薛鸣玉的眼神愈发如结了冰一般,渗透着丝丝缕缕的寒意。
“即便我误会了你,可你也不该如此羞辱于我。你无辜,可九千白玉阶走下来也是毫发未伤。”可刚刚那一记耳光却是实打实地抽肿了他的脸。
“因为你伤了我的心。”
薛鸣玉不避不让地盯着他,“他们一个个都死了,难道我就高兴吗?你反复逼问我,难道不就是在揭我的伤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