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她宁可一个人在城里闲晃。
萧青雨放心不下,迟疑了半晌,直等陆植从宅子里出来又转身离去,他才勉强答应下来。他甚至将自己的剑给了她,又再三叮嘱她见情况不对,就往他那装乞丐的师姐处跑。
“你快去罢。”薛鸣玉听得不耐,干脆推搡了他几下。
被她接连催促,他不走也得走了。薛鸣玉看见他的背影渐渐消失,便循着来时的巷子往外走。走到巷子口果然发觉有一辆马车正候着她。
那些个侍卫低着头邀她上车与他们的主人一叙。
薛鸣玉的目光在他们之间转了一圈,估量着强行拒绝恐怕也不容易,又想到车上坐着的是陆植那只软脚虾,不足为惧,干脆镇定自若地上去了。
“请。”一掀开帘子,陆植便邀她坐下。
薛鸣玉气定神闲地落座,并不与他客气。她直白道:“卫莲舟这回是真的死了,且死得不明不白,谁也不清楚他的下落。你不必再对我纠缠不放。”
“我不是要问你这个,”陆植听见熟悉的声音确认了自己没有认错,不觉心下一松,脸上罕见地浮起淡淡的笑。他举起一只罗盘问她,“陆槐是你杀的?”
薛鸣玉不说话了。
她盯着那只罗盘——乍一瞧似乎同别的没什么不同,但随着陆植有意在她面前晃动了几下,她才留意到其中的指针无论被甩到何处,最终仍会颤颤巍巍地转回原地。
然后精准无误地指向她。
她忽然想起当年与柳寒霄随口一句戏言,她说“他们总不能让死人开口说话”,可如今看来,他们好像真的能让死人开口说话,不仅如此,还能直截了当地指出凶手是谁。
薛鸣玉的手按在剑鞘上,心平气和地问他:“就凭它?”
陆植:“就凭它。”
“人死后是会产生怨念的,这怨念你我这样的人都看不见,寻常的修士也看不见,只有一类人生来便是阴阳眼,才能看得见。这罗盘便是其中一个阴阳眼给我父亲的,他掐了陆槐的怨念缠绕于其上,又告知我们,怨念自会引着我们找到害他的人。”
陆槐望着她,“只可惜前几回我不曾将罗盘带在身上,这才与你几番错过。若是早知道……”
“你要报复我?”薛鸣玉问他。
“不。”
陆植长长叹息一声,“恰恰相反,我很感激你。”
他不笑时总显得那张脸倨傲冷漠,若是说话再难听些,举止再傲慢些,薛鸣玉看着很难不想到一头拉长了脸的驴,因此对他总是毫无心软可言。
但他此刻不仅笑了,甚至笑得分外和悦。那张面孔也因此霎时间鲜活明艳起来,拓落出一种令人目眩神迷的美。
像一只五彩斑斓的毒蜘蛛。
“我实在为我之前的冒犯感到抱歉。”
他对她说道。
薛鸣玉:“陆槐是你的……”
“名义上是我二叔的儿子,”他微微笑着,似乎不觉得自己将这些话坦然告知一个陌生人有什么不对,“实际上……是我父亲的儿子。”
陆植再次重复了一遍:“我真是感激不尽。”
第28章 二十八朵菟丝花
◎……◎
薛鸣玉得到了一斛珠。
粒粒圆润剔透,丰盈饱满,一看即知是上等货色。陆植说这是御赐之物,从海边打捞上来的,当时那一批拢共就得了三斛,一路快马加鞭送来不知折了多少马与人,十分不易。
因而愈发成了稀罕物。
“这斛珠还是次要的,我另有重礼答谢姑娘,只是这会儿出门在外,不大方便,待我回府必然亲备厚礼而后登门拜谢。”
陆植注视着她微微笑起来,“但有一惑,还求姑娘解答。”
薛鸣玉把玩着珠子,只觉触手寒凉,就如眼前人一般,倨傲之时虽然分外惹人不喜,却也好过此刻假模假样的笑,笑得人不大爽利,反倒瘆得慌。
她迎上那对凤眼,“什么?”
陆植观察着她的神情慢慢问道:“姑娘杀陆槐是得了柳寒霄的令吗?”或许是怕她不承认,他翻过自己的手掌,使掌心朝上,另一只手又点着掌心,“这里。”
他说:“同样的位置,陆槐的手上有人以血代墨,写了一个柳字。”
“幸而被我发现得早,命人用刀把那血字给刮了,姑且瞒过了父亲与二叔,”他对薛鸣玉慢条斯理地笑,“又找了个阴阳眼,将罗盘攥于自己手中,这才将此事压了下去,不曾追究到姑娘的头上。”
薛鸣玉把珠子丢回去,“如此说来,我反倒承了你的情?”
“不敢不敢……”他嘴上这般说着,面上神情却格外从容。
“是他让的,又如何?”本来薛鸣玉和那个陆槐也没仇没怨的,没道理平白替柳寒霄担了仇恨。她承认了,又嫌他啰嗦,一直拐弯抹角的,就是不肯说人话。
“你究竟要做什么?”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陆植揣度着她的心思,见她隐隐生出不耐,当即笑言,“我有个小妹自幼聪慧异常,不知能否请姑娘帮忙说些好话,教她也能拜入山门?”
“她若是有这个天分,不必我从中牵线,自然有的是人争着抢着要她。”
陆植:“话虽如此,姑娘有所不知,我这小妹在家中向来是父母亲掌上明珠一般,山门遥远,修道艰难,只恐我母亲不允。”
薛鸣玉一双黑玉似的眼睛注视着他,通透极了。
“你要我们出面说合?”
陆植谦逊地笑,“姑娘□□。”
“何时何地?”
“稍晚些,到了合适的时候我自会命人去请姑娘,以及与姑娘作伴的那位仙师。”他滴水不漏地答,并不肯提前泄露底细。
于是薛鸣玉也笑了。
她收下了那斛珠,从马车上跳下。临走前,她对他说:“不急,我有的是功夫慢慢等。”陆植自然是再三道谢,笑如春风。
……
这只笑面狐狸。
呸。
薛鸣玉眼看着他马车渐渐驶远,忍不住骂他装相。她寻思着这人倒是能屈能伸,先前还一副了不得的模样,摆他陆大人的款,这会子又伏低做小,同她和和气气起来。
说什么替他牵线搭桥,送他幼妹拜入山门,只恐都是幌子。
他这样的人也会有手足之情吗?
薛鸣玉不信。
她不仅不信,还决定要偷空查上一查。既然都到了瀛州,又被他逮了个正着,躲是躲不掉的,她也不习惯躲。她更擅长抢占先机。
是以一连数日,薛鸣玉都不曾和萧青雨结伴同行。她管他要来许多张隐身符,成日里蹲守在国公府外。是了,陆植他父亲是个国公,母亲是当今圣上的亲妹,可谓家世显赫。
也难怪他同他那短命鬼的弟弟走到哪儿都前呼后拥,乌泱泱一群人。
薛鸣玉对着门口的石狮子不禁打了个哈欠,又觉得索然无趣起来。已经快半个月了,也不见得他有何动静,仅仅照常地去衙门。
实在浪费她的符纸。
她想道。
可偏偏不多时,府门忽然排开,一辆马车慢悠悠朝一处陌生的巷子行去。马车旁随侍的人也俱是生面孔,并不是往常跟着陆植的那一批人。
薛鸣玉不觉精神为之一振。
马车走得不快,毕竟是要打街上而过。道路两旁人又多,嘴又碎,唯有那些个嚣张跋扈的权贵子弟才会目中无人地在人群中横冲直撞。陆植向来不会做这样落人口实的事。
也因此,薛鸣玉追得十分轻松。
直到一行人七拐八拐绕到了一处僻静的宅子前,车帘被缓缓揭开,随行的侍卫恭敬地齐呼“殿下”,薛鸣玉才骤然发觉里头坐着的竟不是陆植。
是他的母亲晋阳长公主。
萧明徽。
这是个面相威严的女人,坐在马车中尚不鲜明,一下车站在平地上就越发衬得她身形高挑,且体态端肃。那截脖颈笔直而下,几乎与背部连成一道直线。仿佛容不得半点曲折。
“在外面候着。”她淡淡吩咐。
“是。”
进门之前,她锋利的视线将四周悉数扫过,即便薛鸣玉清楚她是看不见自己的,但仍然有那么一瞬,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她在门即将阖上的瞬间挤了进去。
宅子并不算很大,至少要比国公府小得多,却胜在小巧精致,清幽宜人。薛鸣玉跟在后面,没走多久便停了下来。她的目光穿过萧明徽落在了正在与自己对弈的灰衣人身上。
灰衣人看相貌大约四十来岁,鬓角虽已斑白,但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好容光。他不曾抬头,沉寂得像火光即将燃尽的灰烬。
“你近来过得可好?”
他慢慢搁下一枚棋子,死气沉沉的,“好与不好,你不都看见了。”这话委实不大客气,以至于萧明徽立时冷哼一声,大步走到他跟前。
她预备坐下,目光低垂着环绕了一圈,却又挑剔地收回——院子里唯一空着的石凳就在灰衣人对面,只是不知多久无人打扫,灰尘斑斑,还有干枯的落叶堆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