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对自己……也能下、这样的狠手,”我喘了口气,慢慢将额头抵到他肩上,喃喃的笑起来,“真狠心啊。”
  “……”
  他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不是。”
  出场以来第一次这么严肃认真:“其他人,都不是。只有你,反抗太激烈,我没控制好……力道。抱歉。”
  听起来很熟练,这什么魔鬼发言。
  更可怕的是魔鬼的声音里竟然真的带着歉疚,还一边说话一边抱着我原地坐下。手臂拦在肩和腰上,手掌贴在我后背上,话音未落就是一阵节奏沉缓的拍拍。
  冷冰冰手掌从我后脖子一次次安抚到腰背,力道轻柔,像是在撸猫撸猫撸狐狸,又像是在安抚被噩梦惊醒的人,让人感觉他下一秒就会轻声细语地哄人再次入睡。
  “睡吧,”他也确实这么说了,轻声细语,温柔安静,“闭上眼睛,睡一觉,一切都会变好的。”
  “好……?”
  他抱得太紧了,把我的身体紧紧锢在腿上怀里,连脑袋都按到肩上,让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着,只有一张嘴还勉强能说:“对你来说,什么、才叫做好呢?”
  我知道我在明知故问。
  因为我明知道他在向往什么。
  从他全然迷惑地问出“对我们来说,死不是一件好事吗”的时候,从他铁了心要杀我开始,我就知道,最想要得到“死”这个东西的,其实是他自己。
  “睡觉。”但答案和我预料的并不一样。
  他想了想,又改口说:“睡着。”
  “……是吗。”
  可以理解,灵魂体本来就不会感到困倦,在脑子里想太多东西的时候,真正入睡就更不容易了。
  另一边白光骤然大盛,流星似的火焰甚至已经迸溅到【侵蚀者】的上空,透过“茧子”上唯一的空洞,把他照得更亮。
  刺眼。
  他默默摊开手做出一个“接”的动作,我默默把眼睛闭上,把脸转回去:“我还以为……你会追求自己的死。”
  “没有资格,”这一段话他说得顺畅很多,可能是早就已经在心里来来回回翻来覆去地想过很多遍:
  “我没有资格,去追求这种能让人得到解脱的东西。这个世界的,那个世界的,相熟的人,认识的人,完全没见过的人……死在我手里的人太多了,只是因为我的弱小与傲慢。诸般罪孽铭刻此身,抹灭不去,无可脱身,而你们不一样。你们没有必要一直活着,一直痛苦,一直受到惩罚。”
  “还记得最初与侵蚀者相识,你是怎么对他说的吗?”
  我听出了“他”与“它”的区别,也直觉到了某种不祥的预兆,接话接得小心翼翼:“……我来,背负?”
  他露出一种虚幻而安宁的微笑,像神子,也像西方的佛陀:“是的——”
  “所有痛苦,我来背负,我来解脱。”
  ……
  ……
  ……?
  ?????
  这个人在说什么啊?这种事是存在的吗,是真实存在的吗?我的视觉真的没问题吗?还是听力也被【他】的幻术蒙蔽了???
  我整个人毛骨悚然。
  不仅是因为他说的话里的意味过于丰富。还因为他正常说话的时候,不冷漠也不痴呆了,理不直气也壮、胡说八道也能振振有词的样子,实在是和我太过相似,甚至能和曾经别人眼里的我重合起来。
  明显的不同变成了完全一致,让我对“面前这个人就是另一个世界的另一个我”这件事,忽然有了无比清晰的认知。
  清晰过头,就变成了感同身受。
  ——何等绝望又何等窒息的扭曲,因为被过去和良知折磨,又因为怎么都死不了,所以告诫自己催眠自己要活着忍受痛苦,一直一直痛苦下去就当是赎罪了?
  ——那杀死平行世界的自己这种事,对他来说究竟是更加痛苦的赎罪,还是能从中获得仅有的满足感的超脱???
  逻辑听起来很有问题,不管是他的还是我的。毕竟是同一个人。而且我在对一个疯子要求什么?这样一想,恶寒的感觉忽然就减轻了不少。
  但再仔细一想,我能捋清他的逻辑、理解他的想法,本身就是一件足够让任何正常人恶寒的事情了。
  ……真可怕,这个【我】和他的【侵蚀者】一样,似乎都有精神污染的能力。
  这个技能侵蚀者也有,而且是只有它有。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们】的融合程度,远比我们要高得多,高到甚至能让【我】使用对方的能力。但这是不正常的。只要融合程度比我高,就是不正常的,因为我已经用尽一切办法,与侵蚀者它达成一个堪称完美的平衡了。
  那么问题来了,什么情况,什么原因,发生了什么,会让被迫共生的二者融合度异常性升高那么多?
  “……真可怜啊。”
  我大概知道发生过什么了。
  我摸索着伸手到他背后,满怀悲悯地拥抱他,然后慢慢解开他脑后系着的丝带的结:“可是你该知道,一个已经成为深渊的人,是永远也救不了其他人的。”
  带子滑落,露出一双毫无焦距的眼睛,茫然而空洞,显出几分盲人似的脆弱和无害。久未见光的眼睛眨了眨,倒映出四周幽幽浮现的千万根细线、千万个节点,和千万个由此套叠连接形成的符文的法阵。
  但他不是盲人,也并不无害,看清这阵法的下一秒就将枯井似的眼瞳转到我这边,左手一扬将锁链抽出来,反手又是狠狠一刺!
  ……无事发生,甚至连我破开的衣服都自动补全,像之前也什么都没有发生。
  也确实什么都没有发生。
  幽幽浮光,把我们和茧子都照亮,把所有黑泥都束缚得宛如冻住。
  我一只手按在他后脖颈上,另一只手慢条斯理探出,两条带着黄泉气息的链子蛇一样游动而来,亲昵又乖顺地沿着手臂盘行到手腕,还吐信子一样探出头,跟【他】打了个招呼,一点都不见外。
  “……”
  “对这个阵法眼熟吗?”
  他整个人都定格了,僵硬得厉害。我察觉到,便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别怕,很快就会好的。现在轮到我来告诉你——”
  手上用力,阵法发光。
  他被我按在手下从高空轰然坠落!
  黑泥炸开烟尘四起!熊熊燃烧的白色紫色金橙色的火,与弥散开来的靛青色的雾同时被带起的狂风吹开,显露出早已蔓延向四面八方的银白色阵法的线。
  而我和【他】就落在阵法的正中央。
  他在发抖,因为锁链在收紧,而阵法在我手里,随时都有可能彻底启动。我半跪在他身上,膝盖抵住脊椎位置,锁链垂向他的后心。
  要害都已被掌握。
  我看着他,淡淡地低声续上前面没说完的话:“——连自己都超度不了的人,就别总想着超度别人了。”
  “……”
  “觉得熟悉吗,我猜这个阵法就是当年把你打成重伤、击落黄泉的那个吧。它叫神薙之阵,连神明都能制裁,却没能一击杀死你。”
  “唯一的可能就是【侵蚀者】帮你挡了一下。不然你不会活到现在,当时已经毁灭了三个世界的【侵蚀者】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弱,早就把这里的所有东西所有人都摧毁了。”
  “【它】失控毁了所有你珍爱的世界、你珍爱的人,你应该是恨【它】的,却又为【它】所救。支配【它】行动的应该是愧疚吧?那你呢?”
  仇恨是真的,救命之恩也是真的,虽然另一个【我】大概并没有求生的意愿。矛盾之下,我能想象出【他】是如何将矛头调转、对准自己,又是怎样在几百年的时间里纠结痛苦,崩溃麻木,最后形成了奇怪的信念。
  命运的恶意。
  而这样的恶意,原本也有可能降临到我头上来的。要庆幸被惨剧选中的人不是我吗,但选择的标准又是什么?我和我之间是没有区别的,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他是替我背负了这些的。
  时隔多年,我又感受到了同样的窒息。理智上我清楚【他】和魔王做的事都与我无关,所谓谁替谁背负更是个毫无逻辑的笑话,但感情还在疯狂叫嚣……真的与我无关吗?
  我说不下去了。我的手没抖,依然握得稳稳的,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和以前一样,用垃圾话来讽刺敌人了。
  “而你会输的原因就在这里。”
  我低头,只想向他解释完,然后送人安安心心地走:“我的名字来自伊邪那美命,作为她的孩子,作为黄泉之子,以‘凉’之名,能够支配所有可归类入冥府黄泉的力量。”
  “包括用来束缚你的锁链。”
  这解释很不走心,但对【我】来说足够了。
  “原来如此。”他说,没有挣扎,也不再发抖,呈现一种诡异的平静,甚至还笑了两声,“伊邪那美,原来如此。”
  他忽然问:“那你原本的名字呢?”